本校醫學大樓一樓有一條通往工學大樓的長廊,是大部分醫學院同學的必經之路,因為那是醫學院解剖學科的教學區,包括大體解剖學實驗室(或許應稱為「實習室」較為妥當,也兼為神經解剖學實驗室)、單元教室、組織學實驗室、解剖學講堂、標本室及管理員室。對於其他學院的同學或一般人,經過該地時也許會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或是乾脆繞道而行。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因為一般人對於靈魂(如果真有靈魂的話)在另一個世界的個體,難免有既好奇又恐懼的心理。因為,太多的戲劇或傳聞,衍生許多穿鑿附會的解釋,硬是將靈異現象,套加在動物-尤其是我們同類-的遺體上。
對醫學院的同學來說,瞭解「人體」的結構是理所當然的。因此,解剖學是一門必修科目。修過該課程的同學都瞭解,「解剖學」是屬於形態學的一種,也就是說,課本裡所敘述的學問乃是根據身體實際的結構加以詳實的敘述,歸納整理而成。也因此在修習該課程之時,當然必須實際觀察身體的結構,並且參照課本及圖譜所示,從而學習吸收。也就是說,遺體的解剖、觀察及研習對修習解剖學的同學是很重要的。相信醫學院以外的學生也多能瞭解,這類實驗室存在的必要。只是,對於實驗室裡的「教材」-也就是教學遺體,應抱持著何種態度呢?
基本上,教材是用來輔助學習用的。有些教材由人去製造的,可以是一件商品,可以購置取得,譬如一具模型、或甚一件標本。但是,人類的身體,尤其是完整的身體,卻是不容買賣的。這對於教學單位便形成了一個無法規避的課題。我們必須藉由其他方式來取得,譬如「勸募」便是最為合情合理的一種途徑,也是目前大多數醫學院運用的方式。但是,「勸募」是與「購置」截然不同的方式,它必須是在捐贈者的同意之下,而且必須是對於勸募單位之目的產生高度的認同之下,而產生的行為。因此,如何獲得捐贈者的認同便成為勸募單位的大課題。
「死亡」是一般人不願觸碰的議題。對於自我生命的結束這回事,更是想都不願想。然而,捐贈者必須考慮的,不僅是自己的生命結束這件事,而且必須仔細考慮生命結束後,對自己身體的處置方式。一般身後處理的方式,不外是傳統的土葬及最近推廣的火葬。土葬需有一塊安葬棺木的土地,通常經十年之久必須將肉體已經腐化之遺骸,撿骨安置於骨甕。火葬則將死後不久的遺體,連同棺木一同火化,經過約二小時,將大多成為碎塊狀的骨骸置入骨灰罈,安厝於家族墓或靈骨塔。而捐贈作為教學用途的遺體,則是在完成「任務」之後,再經過火化之處理方式。
教學遺體的來源及取得,是依據民國37年12月21日總統公佈,73年6月16日修訂的「解剖屍體條例」。通常在各大醫院的社會服務部門備有教學遺體勸募的介紹單張。當然,某些醫院的醫師也許也會告知末期病患或其家屬,有關醫學教育單位對於遺體的需求。在家屬,或甚至是目前健康的有意者,從社服部取得介紹單張之後,如果有疑問通常洽詢社服工作人員,或進一步直接洽詢解剖學科遺體勸募中心。在同意之後通常簽填一紙同意書,向「遺體勸募中心」(本校分機5021)登記報備。捐贈者往生之後,由家屬聯絡社會服務部門或遺體勸募中心。經瞭解個案之適用性之後,中心技士前往接運,並依其家屬檢附之死亡證明書辦理手續。
「捐贈者」進入本校之後,須經過至少一年的浸泡防腐處理,適合擔任解剖教學之用。在每年9月新學年開始時,合適的一批教學遺體由浸泡處理室被移往大體解剖實驗室,正式擔任起「大體老師」的職務。每學年上學期,(解剖學科教學的對象大多為醫學系及中醫學系三年級同學)在第一次上課的大體老師啟用儀式上,兩系共約一百五十位同學,每組八至九位同學,分列於解剖檯大體老師之兩旁,對著即將相處四個月的大體老師鞠躬行禮。在禮儀上,是對著即將從而受惠的大體老師行見面禮儀;在實際上,這是漸進式現場近距離接觸無生命的同類個體的第一步。老師們瞭解同學們此刻的心情是恐懼多於興奮,動作是躊躇與遲疑,因此藉著讓同學練習操作解剖檯,升降遺體的機會,接近但尚不親手接觸遺體。在整個大體啟用儀式當中,遺體始終是蒙著白布,平躺在台上。當天在儀式結束之後,並不實際操刀,頭一天下來這些接觸就已經很足夠了。
下一次要開始實際操作時,同學們還是懷著忐忑不安、興奮與恐懼參半的複雜心情踏進實驗室,不過,大多數同學想像中濃烈的福馬林氣味並沒有發生,因為校方已在二年前斥資裝設高效率抽排系統,目前已是符合環安衛生的實驗室。一開始解剖便要求同學與大體老師面對面是一項酷刑,所以習慣上,我們的教學進度都是先從背部開始。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那部位結構較不複雜,對於技術尚不熟練的初學者,即便造成失誤,也較不會產生重大的影響。雖然已經多次講解解剖刀的操作要領,並實際示範安全更換刀片的詳細動作,仍有少數同學在頭一週受到輕微的皮肉傷。歷年來最快發生的事件是在第一天開始後三分鐘之內創造的,希望沒人能破此紀錄。
同學們的操作技巧,隨著對於泛白的皮膚底色及奶黃色的皮下脂肪(如吐司與奶油)的分辨,與對纖細的神經及血管的區別,漸漸進入狀況。課程的進度也由背部,進入上肢及胸部。眾多艱深的解剖詞彙也隨之而來。起初的恐懼被另一種接踵即至的恐懼所取代。隨著第一次期中考試腳步的接近,同學們眼中的遺體,不再是恐怖的屍體,而是鑽研的教材與恐怖的考題。內心中那股新鮮且興奮的感覺,也逐漸地被緊張與憂慮所取代。到底這是一門學習分量與學分皆頗重的必修課程。老師們費心地準備與努力地教學,相對著也對同學帶著較高的期望。
大體解剖實驗的考試是採用舉世皆準的計秒跑台方式進行。至少五十題的考題安置於遺體上,由約等數的同學,同步於時間鈴響時移往下一題。同學們應考前的血中早已充滿著腎上腺素,進入考場時個個心脈加速、眼佈血絲、臉色蒼白、手腳冰冷,有如等待槍響的百米衝刺者。考後的的佈告欄前則貼滿著一張張時憂時喜交替變化的臉孔,歡呼及歎惋之聲此起彼落,核對著解答。這是一場蠻刺激、也是蠻重要的考試。
一學期四個多月的緊密課程在同學及老師共同的努力之下,終於將近尾聲。傳統上在最後一天的最後三十分鐘,由數位同學代表全體抒發心中對於這些大體老師們的感受及謝意。對這群日後將要擔醫療重任的同學而言,他們應當在此刻,瞭解到日後成為一位受大眾敬重及仰賴的醫師,是由許多人的協助造就而成的。其中最應感謝的是這些學期之初被視為屍體、死人,學期中被當為教材,最後被尊為無言大體老師的人。因為,到底很少有人能夠做到將其生命結束後之身體,供給一群醫學之犢作為學習人體結構的教材。他們並不求回報,只求能夠造就稱職的醫療工作者,解除人們的病痛,維護大眾的健康。
為了表達對於曾在長庚醫學教育任教並已退休的大體老師萬分的敬意,自去年起也邀請其家屬前來蒞臨追思感恩典禮。典禮由包校長親自主持,參與該課程的師生在典禮中,將他們對於大體老師的崇敬與追思,展現在親自走訪老師家屬的訪問內容中,並且以吟唱、演奏等方式抒發內心的思念與感謝,讓大體老師的家屬得到安慰,對於其親人執意的奉獻、及他們本人忍著悲悽遂行遺願,也得以釋懷。
文近尾聲,筆者在此感謝他們,若不是藉由他們的身體,我們千言萬語也難將複雜的人體結構做一介紹。也希望修習該課程的同學改變對於解剖學枯燥乏味的觀感,那是一門重要的基礎醫學,而不只是一些必修學分;那也是一門帶著大體老師對於你們期望的學科,值得你認真地去學習。至於任職於解剖學科活著的大體老師們的嚴謹要求,只不過是代替他們確保我們長庚醫學院的畢業生在醫療上的品質。因為病人的感受及生死,除了醫療設備之外,有部分是操在醫事人員的心態及教育訓練的成果上。不稱職的醫療人員不僅造成病人的痛苦或遺憾,也可能使醫院、學校或個人名譽受損,相信那是我們大家都不樂見的。
對於其他不必修此課程的同學或同仁,希望下次經過那條走廊時,您畏懼不安的感覺,能被內心虔誠的敬意所取代,因為躺在那實驗室裡的,不是要來害人的鬼,而是要來做最後、也是最難能可貴的奉獻的「大體老師」!
( 文: 解剖學科 鄭授德 副教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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